独白

  每当我穷途末路,又无法逃脱他人问候时,我就会对人讲说我最近在写小说。他们一般也就不会往下问了,原因一在于看透了我的小把戏,二在于他们也就随口问一问,并不想知道答案,只是看到我这个人,总要开口说点什么,才不至尴尬。

  这类人真是每天都会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,问你吃饭了没,吃午饭了没。明明看着你在骑车,然后再问你,你今天骑车上班呀。不了解是自言自语呢还是个问句。我唯有如实应允“嗯”,算是做答。亦不知是在自言自语或是答句。

  有次回公寓,在电梯里,碰到一位老太。我印象中是从没看见过她的,我按了我的楼层,34楼。过了十来楼的时间,我们在一个瞬间眼神对到了一块儿,我预感要出事。她开口道:“小伙子,你住34楼吗?”我如常回答到“嗯。”以为完成了对话。然后她听后,若有所思,又说了一句:“34楼呀,那刚好比我高10层楼。”

  我想,人一天到晚,讲的这些个话里,绝大多数是废话。大多数并不想知道答案,敷衍的得过且过。正是有了这些话的存在,才有了世俗。生活在世,逃不了。有一天终将会被敷衍影响,成为一个会敷衍的人,这都不算什么。但当我想到,自己也曾对父母、姐弟、亲戚、朋友以及日后的老婆,讲到多得数不清的废话时。我有点伤感,为之感到遗憾又无能为力。这或许就是人生在世的悲哀。世界之大,人类的星河之璀璨,我所能记住的伟人的名字也仅仅是那些好记的人名而已。

  如果把世间所有一切统统打乱,再重新来过一次,多半会跟现在活出不同的景象。人的情绪太容易受左右了,而一个细小的瞬间,同时也是决定性的瞬间,会产生无数个连带变化,非理性的。要我来说,那就是人脑中的感性小人和理性小人各执一半,造就了今天不可思议的社会。我在要即将年满27岁的时日里,第二次跟人讲起,我在写小说了。第一次是在三年前,那时的我游手好闲、趾高气昂,心血来潮想要写故事,最后竟已写完而告终。我偶尔怀念当年的状态,遇着来人,听他们谈话,晚上回家不管多晚都会记录下这些对话素材,整理成册,变成自己的故事。如今,故技重施,可能是寂寞,也可能是被我脑里的情绪小人给左右到了。

 

  我生在一个宽裕的家庭,物质上的满足感导致我觉得家里人对我好是理所当然。与其说完成学业,不如说是混了一个学位。大学毕业后,我离开家,自己开始做起生意。凭着我的这张脸,在银行轻轻松松贷款到一笔不菲的钱,也从来不会催我还款。不是我长得帅,而是我有一张和我父亲长得一抹一摸的脸。我的父亲在市里任厅长一职,我的生意之路便是一路绿灯,税务局、人事局的人都不会为难我。

  工作室被我设在了一条小街上,我不想在人山人海的商圈里开店。我把创业金的大部分花在了室内装潢和原料购买和模具、工具上,又高薪聘请了知名的设计师为皮具打样。前后忙了几个月,算是稳定下来,不盈利,也不亏损,看来是可以继续做下去,我便请了一职业经理人,专门替我打点,这事儿就搁在那儿了。

  在开业前夕,我跑了趟工商局,注册商标。办公室里有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,兴许是那天格外潮湿,加上局里楼下麻辣烫里飘出浓郁的辣椒味,使我有点敏感。我没顾前台工作人员的劝阻,毅然走进办公室,事实上我也没听清楚前台人在咕叽什么。

  -“你好,写东西呢。”我说。

  -“先生,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?”这女人说。

  -“我有点好奇你在写什么,刚在外面看你干得很认真,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吧。”我接着说:“我也是写字的,本能想进来看个究竟。叫先生有点见外,前段时间我还是个学生。”

  -“上班时间,我做的肯定是工作上的事。所以,无别事的话,请不要介意我失陪了。”

  我知趣坐到了门外的长凳上去,看着时钟,数着下班倒计时。还有两小时,可以睡会儿,却有些小兴奋,我拿了份报纸,走马观花的翻着,打发时间。

  跟她相处过一段时间,我把刚完成的著作拿给她看。也没问过她读后感,我对读后感的态度跟我对出售皮具之后的售后持相同的看法。不管她说好还是不好,都无所谓,因为之后还是有人会说好,有人说不好。我只是在一个下雨天,看上了一个穿着风衣握着钢笔的女人。

  我们头几次约会散场后,我竟不能马上回想出她的外貌。那吸引我的应该是她的气质,不对,是味道。这点在我去过一次她家后便得以证实。不久,我开始了和梨的同居生活。

  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,根上就错了。我可以看上一个人,但无法忍受看到她的全部。我喜欢吃梨为我烹饪的鱼,不喜欢她切过鱼鳞后的手,有很大一股鱼腥味,不是抹点香水能解决的问题,关乎到原则。我是通过味道看上她的,如此一来,她就变味了。

  与此同时,我显得无比懦弱与被动。既无法离开她,又时不时地念着她做的鱼,吃到嘴里爽口的感觉。不过也不排除会想到她动刀子切鱼,把血淋林的内脏放入碗内,把不要的鳞片丢入黑色塑料袋里,任之沾到口痰、唾液、过期的豆制品、发酸的牛奶等一切不洁之物,不堪设想。就不能细化一下分类吗,有机垃圾用绿色的塑料袋,无机垃圾用黄色袋,像鱼一样的尸体或是食材类放红色袋里。哪怕结果会不约而同的分解、消失,走一走过场,我的心会好受一些。

  我从未爱过梨,从这个层面上说,我是可悲的。不会去爱的人通通可悲,没被爱过的人全部可怜。我由衷希望梨不是可怜之人,不是怜悯她,而是想到两个可悲、可怜之人,不明不白的交织在一起,混混度日,既不能干出像样的大事,更不可能为爱而死。我曾多次问起梨,我是一个怎样的人,她说你就是那样的人。

  那样的人?

  反复思考,我想梨口中那样的人,指的就是具备一点审美的废物。对,这就是我。不管走过多少地方,看过多少风景,也无法提高我的审美,不会带给这个世界任何美好的变动。有的只是我把自身看得更清楚了一丝。我就是那个具备一点审美的废物。

  若要我想想从前,我会很谨慎的说,我曾爱过一个人。

 

  我们在操场上听着约翰列侬的《想象》,一人一边耳机。

  想象一下,从来没有过天堂。

  -“原本就没有天堂、地狱之分。”我对身旁的胡梅梅说,“那些都是人的脑子幻想出来的,无聊是无聊,却很超前。能够编造出一套理论,且让千万人信以为真,很了不起呢。历史上就没几个这种神人,我所知道的还有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论和美国导演卢卡斯的《星球大战》。”

  我很享受一起听歌的时光,这比任何事都神圣。一首歌再耐听也有听腻之时,能够在此之前找到志同道合之人一同欣赏、分享心得,让我赌上多少幸运我照常愿意换取。最妙的是,永远不知道会在何时播到下一首中意的歌曲,反复一首歌从第二次开始到最后一次结束,其间的意义是相同的。不同之处在于首次听到时被感染到的惊艳与刺激。举个不恰当的例子,人活九十九岁,从零岁到九十九。每一岁都是独一无二的,十八岁尤为特别。

  在学校里一切都是真实的,没有利益、不存在欺骗,是个彻彻底底靠脸吃饭的地方。胡梅梅先看上的我,她托朋友找到我,当时流行个人空间,我瞅到了她的相片,长得好看啊,第一眼就喜欢。但凡这种自己找上门来的(我们称之为倒贴),我都得保持适当的矜持度,游戏规则,大家都懂。延迟享乐主义,我告诉她朋友,容我考虑几天,暗地窃喜这事儿稳了。

  那几天我活得特别舒畅,说真的,在没有交到朋友时,我做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博取异性注意。比如总是群体作业,和男生在一起,不会有独行的时刻,让她们看到我的人缘很好。打牌输钱假装毫不在乎,说牌德跟酒品一样重要,喝酒不掺假水,输钱按时还,是一个人人格的基本保障。这样做,确实有成效,有人找上门,不过都以质量不过关没了下文。我是一个注重质量的人,数量只是一个数字,数量多仅能代表数字大而已,除此之外别无他意。好歹,总算让我给等到了。

  不料,胡梅梅在没等到我答复就和另一个人好上了。着实让我措手不及,在这之前我对女人的善变就有所耳闻。但没料到变得何其之快,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。告知我消息的人,正是她朋友。我表面上大度的予以回应,说是没关系,反正我也没考虑好。内心十分翻腾,对胡梅梅无端的招惹生恶。尴尬的是,我从被动变为了主动,回家第一件事竟是上网翻出了她的相片,盯着屏幕看了良久,有点痛心。

  完了,不管这事儿传没传出去,都会成为我抹不去的疤痕。就像薛定谔的猫,事情在没发生前,有无数可能。当它发生后,以后所有的事,都会被触发之事影响,做出相应的回复。这条故事线都是胡梅梅不负责所导致的,她理应为此付出代价。我已然从被动变为主动,那么就应该像一个男人一样战斗。我看电影里的人,都爱祈祷,用右手点化一下自己的前胸,在嘴边念点什么,愿望会实现。

  我便学着做了几次,默默的盼望胡梅梅成绩下降。我清楚这没什么用,西方的东西在东方用起来只会水土不服,或者事倍功半。我深怕她的成绩反而会越来越好,中断了这种愚蠢的祷告。我企图在其他的事上回击她,也要让她输得没有面子。想了半天,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她的朋友好上。她朋友受她所托,找到我,应该是她很要好的人才对,至少是她信任的人。同她信任的人发生关系,让她蒙在鼓里一段时间,并迟早一天让她知道,那便算是报仇了。

  细细想一下,她朋友也蛮不错的。鹅蛋脸,长头发,穿着帆布鞋。两次来找我,天气都很好,出太阳,阳光撒在她的脸上,我记住了她的模样。我没见过胡梅梅真人,她朋友就站在我面前过。难道自己不傻吗?活人不要,整天对着一张照片发呆,有愧于天。

  我得找个无法攻破的理由,才能顺利踏上船。对她说点什么好呢?“嗨,我叫袁野,哈哈,你应该知道。你之前来问我,我没有直接答复,有件事情想让你知道一下。”这样开口可好?开门见山,言简意赅又直奔主题。

  从道德上来讲,我不会遭到谴责。我在没答应胡梅梅之前,和她朋友好上。时间是恰当的,就算她们是闺蜜,外人也不能说闲话,我没做错任何事。事件的存在建立在合理之上,而这件事本身也是合理的,只是稍稍有点不合情罢了。不合情就太容易说过去了,那些住在同一片要拆的老房区,以离婚来换取房产的人多了去,整个老房区的人都在一夜之间离了婚。不合情,但人家合法。所以不合情换个说法,即人之常情。

  做好思想上的准备,算是里应了,下一步是找到人,外和。

  过了几天,我在上学的路上碰到她。她走在我前边,光看背影,足以认出。这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特长吧。我下意识留意的人,不管过多少年,面容上有多少变化。我还是能通过一些不可变的因素,迅速认出该人。或许于此是我先前讲到的味道了。我走上去,拍了拍她的肩。

  -“欸,是你呀,我今天正要找你呢。”她说。

  -“这么巧,我也要找你。”我说。

  -“找我?怎么,有事儿啊,你先说。”

  -“不不不,女士优先,当然你先讲。”

  -“胡梅梅分手了,现在想找你。”

  我虽说久经沙场,但听到这消息还是有点吃惊。胡梅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?一周内变更两次,她月经来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是怎么着。就算她控制不住自己,也得顾顾外人的想法吧,她这种人品,别人很好诋毁她的。别说是诋毁了,人家只要说出她的所作所为,客观的人都能分析出端倪。高中二年级,大多数都过了成人礼。她倒好,满不在乎,她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还是她的内心足够强大?我无从知晓,我只晓得,这女人不是我的菜。

  -“欸,到你了,找我干嘛?”她问我。

  -“哦,是这样的。我听说胡梅梅又单身了,上次的事儿,我考虑好了,我觉得跟她,成。”

  -“原来如此,同一件事,消息挺灵通。你这人也是,这么着急,人家前脚走,你后脚就补上了。不过这点倒是和她挺像的。那好,我会帮你转达的。”说完她离我而去。

  我愣是在原地站了一分钟不动,没有依据表明我为何要说出此话。这不科学,太不科学了! 我被魔幻现实主义给附了身,这并非出自我心,却又出自我口。我静下心来,必要时我得分析清楚原委,不能让这种可怕的事情二次发生。

  我学理科,统计学已经深入我的骨髓,我总要把事件换算成数字、几率。显然,答应胡梅梅这是百分之百成功的事。去追求她朋友,有一半概率会被拒绝,再加上一些外界因素,实际是大于一半才对,这绝不是一件保险的事。

  到头来我竟是胆小怕事之人,不敢大大方方地追求他人。害怕被说闲话,在意他人的看法,随波逐流,甚至是虚伪。看来我并不是对某件事的正确性与否加以追加,打心底我更看重这件事产生出的是好还是坏。也就是说错误的事情可能会产生好的结果,而正确的事也可能会有坏的影响。

 

  活得越久,我离真相越远。我跑到厕所,打开水龙头,往脸上涂水,想借此清醒一番。反观胡梅梅,她想干啥便干啥。到这一步,我还真没资格去评判她的这种自由在道德上是否说得通,我连对道德的认知都成问题。我开始羡慕起她来,羡慕她对此的不顾及,悠然的生活态度。我想她应该是那种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女孩,不顾及、不忌嘴。从相片上看她并不胖,还有些许骨感,光吃不长肉,有点可爱。那么和她交往也不算是坏事吧?

  

  见了她本人,比相片上稍加小一点。五官称得上精细,美中不足的是眉毛有点浓,不过这点因人而异,有人在意,有人不在意,我属于倒在意不在意的。总的来说,她合乎我个人的审美。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,跟美貌的人处一起会格外自在,我不仅要自在,还要学习胡梅梅身上可贵的精神,那就是把自在当作自然,一切都是在自然状态发生,自然状态结束。那时我很着迷一位大艺术家,名叫安迪沃霍。他是美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波普艺术的代表。他这辈子没用过钱包,不开信用卡,兜里的钱随时乱着,他在商店里看上某样东西,立马会从兜里摸出钱,他不管摸了多少出来,也不会看该商品本身的价格。他认为购物应该是发生在自然中的事,顺势的买,顺势的交易。

 

  我不知道沃霍这些事的后续,他有没有为此挨过揍?我只管他想法大胆,做法优美,打动了年少的我。加上胡梅梅的率真,简直可以让我学以致用。我不是学他买东西乱给钱,学的是洒脱飘逸的作风,我隐约察觉这是恋爱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

 

  有一点我是没看错胡梅梅的,那就是她特别能吃。她饭卡里的余额长期在我两倍以上,她说有东西吃就可以很满足,民以食为天,不饿肚子让她有安全感。可我觉得食堂里的饭菜毫无可口可言,我只能把此当作是她的执着。当我俩的关系晋升为男女朋友时,我不得不为她频频添饭添菜而跑腿,我有点不乐意。食堂的地很滑,我走路得很慢速,慢得跟不上我的性子,想快不敢快,我没有穿凉鞋的习惯,不然便可轻松瞥见我在走这段路时,脚趾头是抓紧了地的,够遭罪的。于是,我减少了同她一块儿用餐的次数。

 

  同她交往的过程中,打过最长的一次电话是在晚上。时常四十多分钟,依照惯例前半小时嘘寒问暖:今天吃了啥,干了啥,看上了谁,没看上谁等无意义之话。在即将挂电话时,我跟着惯性思维问了问她喜欢的乐队。呵,一问吓一跳,瞬即打开了一扇我俩间的大门,我沿着这条捷径,找出了越来越多的共同点。

 

  她听得最多的乐队,音乐类型,包括喜欢的作家,读过的小说。在这些创作家和作品的浩瀚海洋里,我与她有了交集。我们接着在电话里聊,直到电话没电。在通话时间上,半小时大于十分钟。但这十分钟里的意义大于半小时。用现在比较时髦的话讲就是,很多人活到了75岁,但25岁就已经死掉了。时间本不奇妙,有了人,便产生了涟漪。此后,我主动给她推荐歌听,借给她我读过的小说。

 

  我趁着某个周末的休息时间,跑了好几家耳机配件店,买到了转换口,就是那种可以把音频输出口一分为二,同时插入两个耳机的小玩意。有了它,我便可以和胡梅梅一块儿愉快的听音乐了。我们在路上听,在课间听,楼道里听,操场上听。为了张显我与身俱来的浪漫气息,特意给转换口写了首诗送给胡梅梅:

就这一小东西

你怎这般有内涵

我跑了五条街

你就躲在透明的橱柜里

 

你把我和梅梅绑在了一起

透过你

我们彼此沉浸

 

我看着她的手指

不同的歌

调节不同的音量大小

她上下滑动

 

齿轮转动

回到过去

手齿相交

我属于你

 

  减少与胡梅梅吃午饭次数后,为了保持平衡,我加多了给她带早餐的次数。我大可不必费此周折,但我确实在意他人的看法与风凉话。所以,这一缺点并不是一无是处,它或多或少让我主动学着去迁就胡梅梅。绝大多数发生的事情,同时具备好与坏两个特性。其中这两项的占比也有意思,以百分之百制为基准,好有八十,坏则二十;好有五十,坏则五十。换句话说,得到多少,就得失去多少,这可能不是及时兑现,不过一定会以或同或不同的形式,在或同或不同的时候出现。

 

  我努力高度自治,把调控百分比放在首要位置,最稳妥的状态就是长期落在百分之五十上。这样以后哪怕有什么意外,我亦不会为止苦闷太久,与此同时又有相应百分之五十的快乐,便是知足了。要是把这一理论告诉胡梅梅,她会怎么选?我试图通过她对食物的渴求,判断出她的为人。她大致是极端的,占两头。介于我俩的现况,若是明天我一无所有要求与她私奔,她会不假思索义无反顾地跟我一走了之吧。这样的不节制,是不健康的。不是说这种做法不向上,而是对象错了,错不该选我。我这么一个胆小懦弱的性格,又在意他人的看法,我对跑路之事肯定会半途而废,毁掉她的名誉,不是我想看到的。

 

  我一边拿着她爱喝的酸奶,一边拿着她不太爱食的培根,也就是出于这个目的。不能让她在我身上获取过多的好感。有时我明明听到她咳嗽,却不上前慰问一番,怕的就是让她感到我对她上心了。这种近乎变态的做法,我竟然越做越熟练,俨然从摸石头过河做成了高手,还乐此不疲。怪我也怪她,谁叫她无端的打开了一条新的故事线呐。

 

  午餐为她跑腿添饭,叫食堂大妈使劲往碗里加大蒜;在公交车要到站时,故意蹲下栓鞋带以完美错过这班车;她来例假我去小卖部帮她买冰水,水拿到她面前后,恍然大悟说不好意思,忘了,把水放在怀里捂热,还说着马上再去买瓶常温的。

 

  想来也蹊跷,她从未对这些好坏参半的事提出过控诉,也从未尝试着改变我。碗里有大蒜,不是该很值得怀疑吗?为什么别人碗里都没有,偏偏她碗里有?添饭加菜怎么会无端的多出大蒜?栓鞋带不能等上了车再拴吗?拿到冰水为何不要我换成普通水,不就跑一趟完事吗?

 

  是不是在她脑里也有着与我类似的算法,我沦为她算计的对象。我带给她的快乐,我们两人在一起产生的快乐,会在将来某一天以同量的悲惨发生在我们身上。对于无法摆脱的事情,唯有在萌芽处削减它的光芒,才不至往后造成过大的损失。

 

  高中教材里已经开始在讲一些浅显的哲学。于我而言,哲学无非有两种,其一是简单、亘古不变的道理;其二是尚未考证,答案摸棱两可的事情。做一件衣服,这家制造商秉承的是简约的设计理念,继承的是其一。要是这家制造商弘扬的是独一无二文化,打着唯我独尊的旗号,则是其二。独一无二这种说法本就带有暧昧性质,评价人事的好坏不应以显著、多少去定论,丑也能是独一无二。可见,哲学里明显就带了太多的感情色彩。

 

  对于胡梅梅,我尽量避免带有色眼镜去看待她。虽然这是无法避免的,但稍加控制,拿捏得当的话,会减去很多麻烦事。在她之前,我处过对象,因为年龄太小,缺乏自律,被对方说几句就匆匆失去了自己的原则。为了她们,我改掉了身上仅存的一些优点,而我学到的只是改变本身,到头来改变我本人倒变成了我的优点之一。我用其他的优点换取了我会自我蜕化的这一优点,不知道是赔了还是赚了,这需要时间来验证。无论如何,我不再有去迁就对方的习惯。很多事,无中生有罢了。

 

  我们被一个共同好友邀请去了生日派对,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的约会。那周我完全没心思上课,以恋人的形态出现在朋友生日会上,我除了要注意谈吐之外,还要对胡梅梅表现出关心,这是我平时比较欠缺的地方。我最在意的仍是形象,发型、穿着。我的吊儿郎当性格,不代表要有吊儿郎当的外表。我的长相,顶多是合格,我更注重气质。一个人的外观,是父母给的,无法修改。气质是可以修炼的,有的人长的不好看,看上去却很舒服,自是气质好。我从小就很讲卫生,要么不留指甲,要留就始终保持指甲干净。

 

  我在百货商店买了新牛仔裤,把鞋子擦得分外光亮。我认为鞋子对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产生的第一印象起着至关的作用,懂得穿好鞋的人,赢在了起跑线上,沉稳。还有一说是,看人要看袜子,那是细节的体现。我赞同,袜子隐藏在最深处,善待越不会被人发觉的东西,才是一个人品质的最高升华。比起内裤,袜子确实有更多的含义。我有次在班上看到了一个女同学走光的内裤,我好心提醒她。她转头对我说,没事儿,你看得见但摸不着,然后笑哈哈的继续望着窗外。弄得我一头雾水,原来是在强迫我看。可惜她的屁股不够翘,不值得摸。有机会的话,争取看一看胡梅梅穿的什么样袜子,这对了解她完整的人格有极大帮助。

 

  三月的气候,春暖花开,书里都这样描绘。现实却是,有一点冷。空气中飘散着烟雾,路过美食一条街,连雾里都夹杂着火锅味,让人有些食欲,可也让刚吃过火锅的人直反胃。城市真是一个五味杂陈的酱缸,不管你吃没吃过火锅,在不在意,街上的高楼照样林立,冷风照样吹过每个人的脸。这个城市是属于有钱人的,也属于穷人。这两种人走在街上,都有机会看到从下水道里窜出来的老鼠。老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,医生也好、维修工也好、建筑工也好、售票员也好、卖身的、卖艺的、卖老鼠药的,它通通都躲。

 

  到了夜里,剧情可就反转了,我在这个三月烟雨天的夜里,亲眼所见一群老鼠,大概十几只,结队似的从街角跑到结尾。我不明白它们这样的行动是在干什么,迁徙或者觅食?错不了的是从队形上来看,它们不惧怕人类,不然早就成柄状一溜烟的乱窜了。老鼠是讲次序的,人也讲次序。所以以这点为根基,人与老鼠是公平的,就如人与人之间是公平的一样。只不过这个公平是建立在游戏规则之上,鼠群也分头和尾。

 

  转悠在街上,不知送点啥礼物给寿星好。出门在外,手机没带在身上,我找了一处公共电话,打给了胡梅梅。她说她准备了礼物的,叫我不必为此操心了,她正在来的长途车上,不方便讲电话,急急忙忙挂断了。我想道几句感谢话都没搭上,那就到车站去恭候她吧,接她以表示感谢,一样的。

  胡梅梅的饭量大是大了点,心还是挺细的,懂得准备礼物,为我分担忧愁(如果买生日礼物算得上忧愁的话)。她的家住在郊区,某个县上,县的名字我忘了。听她说,那地方有一种落魄的美。旧厂区、造船的零部件、家属区、鞭炮这些词是她一提到家乡,从嘴里说出频率最高的几个词组。她小时候经常去一条火车铁轨上去玩,现在已经废弃了,她也还去。她说以前爱坐边上看火车,后来没火车了,坐在边上还偶尔能听见火车驶过面前的声音,睁开眼睛,却是空空的铁轨卧在那里。她和家里面闹矛盾了,便去那儿避避,仿佛可以找到宁静,让自己默默思考。在夏天,蚊子多了起来,她就往身上扶风油精,蚊子便停止叮咬,还挺凉快。待坐在那儿,也想事也不想事,烦心的事很快变得渺小。她说人再大,大不过火车,人的烦恼再大,大不过火车的鸣笛声,终究都要沉入海底。

 

  我被她平淡无奇的陈述,听得竟有些感动。这些小事令我动容,或者说是胡梅梅让我动容。想来这位姑娘也不容易,靠着自己的本领,考入了这所算得上是名牌的高中。要知道她们县里,那种子弟校,大部分人会选择学一门手艺,剩下的一部分选择不学。同时还要知道,我们这所高中,大部分人是缴钱进来读的,我就是其中之一,小部分是考上的。也就是这样的概率,我们相遇了。

 

  有时我会跟她打打俏,说以后我们结婚了还得回你娘家住,不然吵架了,你连铁轨都没得看。她说难道市中心就没有火车了吗,这儿不仅有火车,还有地铁,轻轨、飞机场,这三样都是为你准备的,我们吵架了,是你出去。

 

  平心而论,有一个除了家以外的家还是好。都说在外走投无路了,就得回家。要是连家里人都嫌弃,又往哪儿走呢?我不是在此故弄玄虚,这种事多半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。我是在想,胡梅梅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勇气的,和她的互补,能否改变我的胆小,我尚不敢断言。不过也总算让我找到一点光辉了,因为光是想一想,她身上有鼓舞我、勉励我的灵气,跟她在一起,朝着我人生的顶端攀爬,哪怕一次只有一小步,我也感到很幸福。

 

  我于她之先,到达了车站。这站恰好设在动物园的门口,人来人往。有摆摊的小贩、挂小气球在白布上射击的、卖卷烟的、糖人的等等。很繁杂,没有一样是精细的。我看小孩子手上拿着用糖浆勾勒出的龙形状的糖,勾得歪歪扭扭,完全失掉了龙令人敬畏的气魄。这个小孩吃下这条龙后无疑会变为一个歪歪扭扭的人。我是地域育人主义论者,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中国的传统文化多数我是中意的,国画、水墨、毛笔、戏剧、昆曲、魔术都富有趣味性。可各类民间艺术中的精华并没有传承下来,而是随着时间的洗练,剩下了一些皮毛而已。是不是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年过于流长,中间起了断层。但是古埃及、古印度、古巴比伦也有很多建筑、习俗完好的保留至今。那个卖糖人的人应该也是长年累月扎根在此,为何手艺如此粗糙。我暗自思忖,这个民族是勤奋的,这片土地是热血的,只是这里人的个性是浮躁的,所以才造就了东方龙的现状。

 

  我们自称是龙的传人,却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龙。这有点可笑,但从另一面看——龙是被创造出来的,它经过几代人的口述,又经过几代人的冥想,最后交由下几代人把它给画出来,再几代几代人去修琢、再加工,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龙。仿似又不好笑,说明中华民族还是有创造力的。我转眼望去广场,欲找到眼下一些正在发生的有趣事。

 

  小男孩手里牵了一根绳子,绳子的另一头挂的是氢气球。旁边有对情侣,这男的有意用手里点着的烟去触碰氢气球,每当刚要碰到时,又迅速收回了手。他女朋友对此并不感冒,我看得晶晶有味,祝福他下次失手,把气球弄爆炸,引起男孩家长的注意,生出一场小争斗。可他终于还是没手滑,毕竟是个大人呀。

 

  我接过胡梅梅提的礼盒,猜测着里面装的什么。待会进入轻轨站时,得扫描盒里物品,抓住机会偷偷瞄一眼屏幕里的内容,准确猜出礼品,告知胡梅梅我们心有灵犀,这是我的计划。

 

  等到过安检时,我却想起一件事,打乱了计划。在几个月前,我和另一个女人,来过此站台。那女人比我大五岁,我们手挽手。不知道她根神经没对,突然在扫描机器前说她身上有炸弹,还顺带发出了一些拟声声音。警卫人员耳朵也灵敏,马上过来把她制住,要搜身。她连忙解释是在开玩笑,警卫不听,硬是在她身上搜索了一番。我愣在旁边,无计可施。

 

  我们被训斥了一顿,给放行了。她责怪我没有男子气概,自己的女人被吃豆腐都不站出来说句话,态度不端正。我责怪是她自己没分寸,开玩笑不分场合,没有人会为无谓的幽默买单。我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,不要把义气挥洒在错误的事情上冤枉无辜人,你多大了?她仍在不停地埋怨,后来我们都没怎么理睬对方,那真是糟糕的一天。

 

  也是打那事儿起,我意识到情人间没有小事,所有事都是头等大事,所有事都得上心。否则一不小心,摔跟头。我记得她吃西瓜糖成性,那种酸酸甜甜很便宜随处可以买到的糖,她说糖含在嘴里很冰凉。有回在她家刚睡过一觉,醒来她就嚷着要吃糖,我起身宽衣,用兜里的零钱去小卖部给她买糖,谁也没感知到那是最后一次看她吃糖。

  被警卫搜身的事,要是发生在胡梅梅身上,我必将不遗余力去保护她。现在的我十分清楚,结果并不重要,看中的是过程,就是所谓的态度。态度是如何把事态处理漂亮、圆滑的关键,看人要看情商。情商果真是个贬义词,情商越高的人,越假惺惺。但当事情反过来发生,我出事了,我也希望我的另一半也好,朋友也罢,认识的人当中,能有人具备化解之术,可以免去许多琐事。

 

-“一个人在那儿傻笑什么呢?”胡梅梅问我。礼品盒过了透视,我没看见里面包的是何物。

 

-“没什么,我有点贱。”我说。

 

-“你不贱,只是有点不可理喻。”她说。

 

  上一次听她形容我不可理喻,是我告诉她,我听了一首歌,把她存进了那首歌里,这歌在哪儿响起,我便会在哪儿想起她。

 

  这没什么不可理喻的,胡梅梅少见多怪。真正不可理喻的人,我见过一个,是我的同班也是同寝室的同学,郭昊。此人非常神奇,一米八几的个头,胆小如鼠。他跟人干过群架,可能是人家瞅他块头大,能挨打,把他安排在了战线的前方。干架对方那边的老大,一上来就给了这边老大一记耳光。郭昊不仅没有上前挡住,还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临时改变了阵营,立马站到对方的战列中去。他保住了身体,丢掉了名誉。凡是在那场战役中,原先他战列中的人,再不和他打交道,另外一战列的人更瞧不起他。

 

  他被孤立后,课余时间只好一个人在操场上打篮球,或许是过于惆怅,用力过度,最后把篮球投到了围墙外,落入了水沟中。因此,他变得更没落,为了掩饰不曾受伤,他开始在走廊上做投篮的假动作,他说心中有篮自有篮。不知道他口里的这个“篮”字指代的是篮筐还是篮球。他投球累了就用T恤擦拭脸上的汗水,再用刚才T恤上没擦过的地方去擦他的眼睛。这样做有他的道理,擦过汗水的衣角难免会黏上鼻涕,再附到眼睛上就不美观了。

 

  我也是胆小之人,估计这点共性让我和郭昊成了朋友。第一次见到他,他正在玩弄手机,说本来打算这周去做包皮手术,上网一查资料,发现第一栏弹出的结果是27岁开包皮晚吗?下面有人回答不晚。他便是听信了,说要开也不急这两天。转头问我开没开过,我说我开没开跟你有关系吗,网上那个27岁的人,也跟你任何关系没有,不要受人左右。

 

  就这几句随口的话,被他当作是了光怀,开始了对我无休止的缠绕。福无双至、祸不单行,当几件衰事同时发生,意味着这个人被打入了谷底,那么他再继续去做任何一件事,都是会向前的,比以前好的,离谷底越来越远的。我看郭昊也是这个理,他这人身上没有任何可取之处,一旦他做出正常的事,反倒觉得厉害了。

留下评论

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。 必填项已用 * 标注